专访葛兆光:专业的历史学者必须“保卫历史”
“内藤湖南是日本人,无论如何,本国的历史记忆、本国的历史问题,始终是最能刺激问题意识的话题”,这是谈及日本学者内藤湖南的“唐宋变革论”时葛兆光的一句评价。而对于葛兆光来说,不断地跨出旧有的“边界”,似乎也始终是贯穿在他研究中的一种强烈的“刺激”和冲动。这种“跨界”,是跨出学科与思想的旧有框架,也是跨出国家、地域、族群的边界。
1995年,葛兆光的《中国禅思想史》出版,他着重考察了禅宗各派与政治、社会等之间的互动关系,修正了此前禅史研究的许多结论。到了世纪之交的三卷本《中国思想史》时,葛兆光更是鲜明地点出了他全新的方法意识:要打破当时中国思想史研究的陈规定式,把思想史的眼光从精英身上往下调,更加注重“一般知识和信仰”。自调入复旦大学后,他开始着手推进“从周边看中国”的研究项目,相继推出《何为中国?疆域民族文化与历史》《宅兹中国:重建有关“中国”的历史论述》《历史中国的“内”与“外”:有关“中国”与“周边”问题的再澄清》三部作品,帮助人们重新反思对中国的旧有认知。
“我们看历史需要多面镜子,一面镜子只能看到一个方向”,这是葛兆光近些年在讲座和媒体上发言反复会提及的一句话。道理很朴素,但有着思想和现实的双重意义。在葛兆光看来,尽管全球化的进程依然在推进,但把中国放到全球的视野中,用不同国家的史料反观中国,不断打破中国人过去的许多有关中国的成见和定见,如今依然极为必要。这种尝试与世界范围内的“全球史”热相呼应,但又有所不同。全球史的范围太广,用葛兆光的话来说,即便是“东亚”,其内部各个国家、地区间的差异都远非我们目前所想象的那样。历史学家的务实,让葛兆光选择将目光锁定在“东部亚洲海域”,用“国家”与“全球”之间的“区域”,作为自己进一步“从周边看中国”的抓手。2月18日,在2022新京报年度阅读盛典“时间的眼睛”上,葛兆光做客论坛“放宽历史的视域从交叠的空间出发看中国”,与罗新、赵世瑜两位学界同行也讨论了“东亚”“亚洲”的研究方法。历史研究的视野,需要“去中心化”与“再中心化”。(点击《历史学家是诊断病因,却无法“开刀手术”的医生 | 2022新京报年度阅读盛典回顾②》可打开现场回顾文章)
在葛兆光眼中,15世纪的环东海南海区域,即我们常说的东北亚和东南亚,包括明清中国、朝鲜、日本、琉球、暹罗、爪哇等,构成了一个相对完整的历史世界。许多曾经在单一国家历史中被一笔带过的历史事件,若是放在这个历史世界的背景下,就会被凸显出不一般的全球史意义。
不过,葛兆光仍然保持着视野和方法上的自省,在跨出旧有的边界,将中国人对东亚的理解“去中心化”后,区域史是否比单一国家的历史更值得关注了?当我们过于强调中国“周边”的重要性,是否意味着无形中强化了对“中心”的默认?他觉得,这些问题依然需要进一步反思,也是后辈学人应该继续的工作。
专题其他文章:
葛兆光:在“东风”与“西潮”中追寻中国冲击与回应的余音:葛兆光的“论中国”
《想象异域》,葛兆光 著,中华书局,2014年1月。
新京报:我们知道,古代朝鲜的史料大多用汉文书写,和古代中国也关系密切。但朝鲜史料的发掘,以及相关研究似乎受到的重视还不太够。从你近些年对东部亚洲海域的研究经验看,朝鲜对于“从周边看中国”有什么特别的意义?
葛兆光:近年来,你说的这种情况,已经有了很大变化。如果说,当年,胡适在世界历史学大会上强调有关中国的日韩文献的意义,吴晗选编《朝鲜李朝实录中的中国史料》的时候,甚至到我们提倡“从周边看中国”研究方向的时候,学界还没有那么重视朝鲜史料,但近十几年来,朝鲜史料已经非常受关注,甚至是热点了。很多学者都在用朝鲜的汉文文献进行研究,不仅仅过去熟知的《漂海录》《热河日记》,也不仅仅是《李朝实录》和各种朝鲜文集,也包括通信使文献、朝鲜王朝的各种档案汇编,像《同文汇考》《备边司誊录》之类,都已经有很多人在使用了。
《朝鲜李朝实录中的中国史料》,吴晗 辑,中华书局,2022年10月。
这个变化很大,朝鲜史料包括日本史料的意义,容我用最简单的方式说,第一是补充了中国本身史料的不足,因为历史上有些史料在中国被遮蔽或者被遗失,它们补上了这些缺失的环节或场景;第二是给我们提供了重新观看中国历史的新角度与新立场,使得我们看中国,不再是俗话说的“自己看自己,越看越欢喜”;第三是把中国史放在东北亚甚至更大的历史中,从而中国史变成了或融入了世界史或者亚洲史。
新京报:你曾多次前往日本访学,和日本学者也建立了很好的学术往来。日本在思想史方面有着很深厚的积淀,从和辻哲郎、村冈典嗣到丸山真男等都留下了影响深远的作品。就你的观察来看,近些年日本的思想史研究呈现出怎样的特点,有哪些值得关注的方向和议题?
葛兆光:近些年来,我去日本访学时,有意识地稍稍改变过去的习惯。过去,去京都大学也好,东京大学也好,多数是和自己熟悉的日本中国学研究者交流,因为话题相近,思路相近,谈话内容也很容易。但近年来,我有意识地和研究日本史的日本学者多交谈,像研究日本思想的渡边浩,研究日本宗教的末木文美士,研究日本历史的村井章介,这是因为我们中国研究本国(中国)史的学者和日本研究本国(日本)史的学者,在针对“本国”的问题、关怀和思路上,有更多相近之处,所以,也同样容易沟通和理解,也有更多可以互相借鉴的地方。
说到日本思想史研究。你看过末木文美士的《日本思想史》吧?他在全书之末说到,日本思想史研究似乎在衰落,因为只剩下仙台东北大学还保留了一个讲座。
《日本思想史》,[日]末木文美士 著,王颂、杜敬婷 译,北京大学出版社,2022年10月。
这当然是一方面,但是从另一方面看,日本思想史领域,由于有你提到的和辻哲郎、村冈典嗣到丸山真男,特别是政治思想史领域的丸山真男,影响极为深远,他们提出的种种话题,仍然在发酵和深化,现在如果你去看日本书店里出版的新书,日本的“国体”问题和“天皇”问题、日本的“忠诚与叛逆”即政治伦理问题、“受容与变容”即日本对外来思想的接受与改造问题,还是很多著作不断出来。如果你再注意到黑田俊雄的“显密体制”论,安丸良夫和色川大吉的“民众思想史”论,不仅涉及宗教信仰,也下及社会思潮,你就会知道,日本思想史的现状,并不像西方思想史领域那样,仿佛“老兵不死,只是逐渐凋零”(这是我的朋友黄进兴对西方思想史研究状况的比喻),而是“化身万千”,仍然主导着很多思想、学术和历史议题。
新京报:末木文美士的《日本思想史》去年年底引进了中译本,他在书中将日本思想史的基本图式归纳为“王权”与“神佛”。对于日本来说,作为政治思想的“王权”与作为宗教思想的“神佛”一明一暗,始终在互动和拉扯中,这个过程塑造了日本的思想。不过你也提到,这种“王权”与“神佛”之间的张力与互动,在中国并不明显。日本的王权神圣性源于血统,存在一个“重层结构”,不似中国的“绝对专制”。那么,为什么中国没有出现这种“王权”和“神佛”之间的张力?中日两国的这种差异,对他们看待自身以及“周边”又会有怎样的影响?
葛兆光:我在最近撰写的一篇长文《什么是传统中日政治文化的结构性差异》中,已经仔细谈到这个问题。这里只能简单说,我觉得,因为自秦汉以来,古代中国把政治、信仰和知识垄断在“予一人”手里,大权在一人一家手里,他笼罩一切领域,管天管地管空气,所以,传统中国宗教从来不可能超越皇权,宗教信仰从来都只能匍匐在皇权之下,即所谓“不依国主,法事难立”,你宗教徒,如果想法轮常转,那必须先祈求皇图永固。这不像日本有黑田俊雄所谓“权门体制”,公家(天皇)、武家(将军)、寺家(宗教)三足鼎立,形成某种平衡,所以在传统中国历史中,宗教能够掀起的政治波澜并不大,这是中日之间政治文化的大不同之一。因此,在传统向现代转型过程中,你看到日本宗教介入政治很深,比如明治维新中有“神佛分离”的举措,借助本土神道教,以神代史重塑天皇权威,形成集权的帝国与王权,来推动近代化进程,而中国宗教,不管是佛教还是道教,都好像非常边缘,除了“庙产兴学”、“建立孔教”等不多的事件之外,中国现代转型中,宗教的意义并不大。
新京报:在《宅兹中国》里,你曾经提到一个判断,中国知识人始终有着很浓厚的“天下主义”,这种思想资源有时能转化为一种“世界主义”的情怀,但有时又会蜕变为狭隘的民族主义。从具体的历史事件来看,我们如何理解这种矛盾的状态?
葛兆光:如果传统的“天下观念”剥离了朝贡体系的历史记忆和天朝中心的自大意识,并接受现代国际秩序规范,自觉自愿地融入世界,那么也许这种“胸怀天下”的传统,可以帮助我们知识人接受“世界主义”,但是,如果简单把传统的“天下主义”拿来,仍然暗含天朝中心意识,作为另起炉灶,通过恢复帝国记忆以对抗现行世界秩序的思想工具,那么就会蜕变为狭隘的、伪装成世界主义的民族主义,传统中国的历史记忆很深,有关世界的观念往那边靠,全看你是否有林毓生先生说的“创造性的转化”。
《宅兹中国》,葛兆光 著,中华书局,2011年2月。
《亚洲史的研究方法》,葛兆光 著,商务印书馆,2022年10月。
《思想东亚》,[韩]白永瑞 著,生活·读书·新知三联书店,2011年7月。
新京报:很早之前你就曾提出过“新思想史”的说法,主张把社会史、知识史、法律史等与传统的思想史研究领域打通,同时既要重视精英的正典思想,也要关注边缘的、民间的思潮,力求获得对思想发生语境的一个整体性理解。在“新思想史”这种视野之下,是否“思想”无所不包,任何对象都可以成为思想史的对象?
葛兆光:和刚刚我们聊到的“去中心化”、“再中心化”问题类似。我觉得,我对思想史的思考中,最重要的是先把画地为牢的界限打破,先“破”才可能“立”。从《中国思想史》到后来的《思想史研究课堂讲录》,我特别强调的是,不仅要关注思想的提出,更重要的是关注思想的落实。天才的灵光一现,固然伟大,但可能在历史上根本没有影响,就像王夫之的思想著作虽然著于明清,但真正发生影响是在清朝后期。
《思想史研究课堂讲录(增订版)》,葛兆光 著,生活·读书·新知三联书店,2019年5月。
关于思想的落实,我也常讲,主要是三个维度,一是制度化,即思想如何转化成制度,就像儒家之所以成为影响中国社会最深的思想,很重要的一点就是通过儒法合流,文吏合一,在汉代之后,它形成了规范人们公私生活的法律制度,在社会层面对日常生活伦理形成了控制,这就是法律史研究中常说的强调“礼法合一”。二是思想的常识化,如何通过教育、阅读,让民众接受来自精英的思想,这很重要,这就要考虑书院、科举、学校等。三是思想的风俗化。一个时代发挥最大作用的思想,经常不是人们被迫地、理性地去接受的,而是融化在风俗中,通过人们喜闻乐见的形式感染人的。去年,岸本美绪的《风俗与历史观》大家都很关注,这本书想强调的就是这个问题。
如果我们从这三方面入手研究思想史,确实,好像思想史原来的边界被打破了。可是如果你想有新变,至少要先把僵化的边界尽可能松动,先往这个方向走,至于重新构建新的中心和脉络,我想这需要后来的学者继续思考和努力。
新京报:你治思想史多年,也和同为思想史大家的余英时先生有过很多私交。在美国华人学界,余英时、张灏、林毓生被称为“思想史研究三杰”,这两年他们也相继离开了我们。他们身上有很多类似的气质,比如对传统和现代的兼容并包、对政治乌托邦的警惕、广博贯通的知识背景等。你会怎么理解这一代学人为思想史研究留下的遗产?
葛兆光:余英时、林毓生、张灏三位先生,我都有不少交往,留下很多记忆。当然因为我曾经担任“普林斯顿全球学人”四年,那几年常去普林斯顿,所以,和余英时先生往来就最多,他去世后,我曾经写了一篇文章纪念他,题目就是《思想史与学术史的传薪者》,我用“传薪”这个词表达我的想法,也就是说就像薪尽火传,我们必须在他们的延长线上,继续往前走。
毫无疑问,他们三位都是杰出的学者。我完全同意你的概括,他们确实都有“对传统和现代的兼容并包、对政治乌托邦的警惕、广博贯通的知识背景”这些特点,让人感受很深的是他们的人格和精神,他们对学问的专注,让我们感受到“学术作为志业”的意义,他们对中国深切的关怀,也让我们理解书斋学术与现实问题之间的联系,甚至他们对于生活、生命、他人的态度,都让我们感受到一个真正学者应当是一个什么样的“人”。他们在这一两年中先后往生,让我们觉得很悲凉。
《中国思想史(三卷本)》,葛兆光 著,复旦大学出版社,2013年6月。
《声回响转》,葛兆光 著,四川人民出版社·汉唐阳光·壹卷YeBook,2023年2月。
点击上方小程序或点击“阅读原文”抢早鸟票~